说说我亲历的三年自然灾害
一、我参与‘三年自然灾害(指59、60、61年三年)’的调查和救灾工作。
1958年,我和一位中医副厅长王某出差调查据说是安徽阜南县十几万农民有急病待诊。到地方一看,但见成千上万的农民在夏季高温、强度劳动条件下,因缺水、缺粮,导致少尿、尿痛、血尿症状,大片农民集结、倒卧、呻吟在公路两旁的惨状。途中又访问正在自家门前进食自集体大食堂打来熬煮的野菜稀汤的老汉,见他边喝边流泪、询问他不做回答、苦不欲言的情景。这显然是劳动强度大,兼缺水、缺粮,导致即将发生大面积饥荒的前奏曲。
那时节,老人哀叹,眼看庄稼宁叫烂在地里,却无人收获的怪现象。大量壮劳力却又投入于‘大办钢铁’的流水作业的洪流里。同年我在大别山区的岳西和霍山2县亲自见到的是:各级权力机构动员和命令大量民工上山砍伐大量树木。临时就地搭筑炭窑,烧木炭。在本地建‘小高炉’用木炭来炼钢。炼钢的原材料是从老百姓手里收罗现成铁器,如铁锅、铁农具、铁窗、铁床之类,其结果真个是炼不出钢来的无效劳动。在其他没有木炭的地方,是用煤烧成焦炭,建‘小高炉’炼钢,其结果是一样的只出废品。这就是我看到的当年多、快、好、省,大办工业化的具体措施。由点看面,全国一盘棋。可说在‘三年自然灾害’以前,早已存在粮荒。媒体自圆其说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实际上不是自然天灾,可称之为‘人为大饥荒’。考其原因是不计成本地大办钢铁,大跃进,大办人民公社,大搞一平二调,吃大锅饭不要钱(注:在集体食堂大家可以敞开肚皮吃,没吃的了,只好喝清水煮野菜汤),浮夸成风(注:省党报竟公然登出亩产10万斤稻谷的新闻,并有伪造照片,叫小孩站在人工移植在一起密集的稻穗之上、而孩子并不下坠,表示稻谷因密植而丰收、足令孩子站上不倒程度,叫人相信粮食大丰收是无疑的,不必为‘吃’发愁。这种明显的假话,竟然敢讲却无人敢于揭发。)另外,就是强迫命令、堵塞言路成风(注:将持不同意见的人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编入另册),严重挫伤农民种粮的积极性所致。
我为此,由于工作关系,被叫出差的机会更多了:调查过因集体吃食以含有棉籽酚毒性的棉籽饼代替粮食,而引起的约一、二十万人的大面积食物中毒的咄咄怪事(注;棉籽饼因含棉籽酚毒性引起食物中毒,其症状是低血钾,致肌肉麻痹,俗称“软病”,严重时呼吸肌麻痹导致死亡。);至于因食用含亚硝酸盐成分的大量腌菜代替粮食,而引起的肠原性青紫病中毒或死亡病例,更司空见惯于家庭和集体食堂。
1959年春季和夏季,我先后两次随前卫生厅正、副厅长给他们做参谋,调查据说是涉及面很广的‘疫情’的病因。先是该年五月,卫生厅厅长朱某受省委指派调查,叫我给他做参谋去江南贵池县一个大队蹲点。那里的农民被迫吃集体大食堂,吃的主要是北方调运来的麦麸(所谓鱼米之乡的江南已经没有‘米’可吃了),用麦麸加野菜、树叶,熬煮的稀汤。我们蹲了三天,我计算当地每人每天营养所进食的总热量十分低下,不敷维持正常生命所需,我把计算天/人平均营养成分的数据和结论交给了厅长。又兼南方人不习惯吃麦麸,致多患腹泻,因而已经到处有饿死的农民,倒毙在路旁者也不少见,显然可下大面积‘饮食性营养不良’的结论。但到县委回报情况时,县委书记却否认缺粮,坚持说:‘是流行病引起的死亡、我们不缺粮,故与粮无关’。这位县委书记是当时顶着政治挂帅桂冠的一方土皇帝,他可以睁眼说瞎话,而不可与之理喻。奇怪的是,当时座的一位省委农业部长张某,却也装聋作哑,一点也不表态。那位卫生厅长朱某回省,却也竟谎报以‘乡下苍蝇多,卫生条件差、少油’为借口的含糊其词,不说实话,以糊弄上级省委。
该年八月,听说又有严重疫情,我被命随卫生厅副厅长杨某,带着三、四十余人的防疫大队去无为县一个大队蹲点调查。我们到达的当天晚上,就收到农民控告基层干部的小条子百余张,控告的主要内容是:干部强迫搜缴老百姓的家畜、粮食、钱财(银元);不准私家开火做饭,见到哪家屋顶烟囱冒烟做饭,就到哪家砸掉铁锅和锅台。其实,这是大跃进、大办人民公社、大办钢铁的恶果促使各级干部向上浮报成绩、向下层层加码逼迫老百姓所致。我们挨门串户访问时,农民只是流泪却不张口讲话,经再三安抚追问,他们才努嘴暗示,距我们百十米外有人跟踪监视,农民们不敢反映实情。经我们对大队干部怒斥,这种监视行径始止。我们硬是索要大队的户口册,按册挨户查对近三个月内,因‘浮肿’或‘干瘦’(注:‘浮肿’或‘干瘦’是以通俗语言代表蛋白质营养不足的重要体征,老百姓都听得懂)而死亡的人口数。在一个有5000人口的大队,3个月内竟死了2500人(注:恰巧都是百位整数,这两个数字特别好记,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即50%的人口在3个月之内消失了。由我执笔写的一份草稿经整理后,有图表调查数据、有眼见树皮已被饥民剥光、抓食生泥鳅等惨状的描写。该杨副厅长以其上报省委后,不意竟被省委书记曾某召去当面斥责,事后并被打成一名‘右倾份子’。大街上邮局二楼大厅的大字报专栏,对他的的大字报满天飞,说他是‘一枚向党进攻的毒箭’。杨副厅长是一位老红军,为人老实,却不善于浮夸、说谎,又不敢顶嘴辩护。
所幸我并未因实地调查‘粮荒、饿死人’的原因,做他的参谋而受牵连,这是杨副厅长仁义之处。反而有一段时间我将我们内科编写的一本名为《饮食性营养不良》的小册子,持以散发到各县,我并亲自到一些县,由当地卫生部门召集医务人员听我宣讲由于饮食不足引起的营养不良在理论上的发病机理和救治办法,为一般卫生人员所肯定和接受。但后来听说,有些县的卫生科科长、县医院院长却因坦称粮荒,而被打成右倾或开除者大有人在。
我曾陪省长夫人某(她是某机构主管,这时已经对灾荒揭了盖子,能公开讲了)到过合肥郊区某公社视察灾情,那里有家人都死光了的、骨瘦如柴的五、六百名孤儿的一个集中点。孤儿们大半是不能动的、躺卧在那儿呻吟不已,还有濒死前发生严重低血糖抽搐的病儿。在大棚里,一会儿功夫东边一个、一会儿西边一个,接连不断见到这种低血糖抽搐发作的惨象。省长夫人为表示关怀灾童,只有叫我带的护士打针抢救。所谓抢救,就是给抽搐病儿立即静脉推注50%葡萄糖液,虽可一时苏醒过来,但仅只是延长一点生命的受苦时间而已。要说增加口粮给他们,省长夫人也没有办法,那只能像是白天说梦话而已。一月后,再访问该点,收容点已经撤除,孤儿已经全死光了。作为一名医生,这些都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大的悲剧和哀莫能助。
二、我所经历的一些灾荒时期的小故事(这些小故事中,有些属于笑话,有些属于无知,有些属于恶劣。)
1、省委食堂的食物中毒
省委机关虽是一省的最高权力机构,灾荒期间同样也遭到食物匮乏的影响。干部们的口粮与一般市民一样。但人情总会有的,也自然会有下级主管食品、水产的部门献殷勤的,但难免送些过期变质或腐败的肉、鱼、蛋类,发生食物中毒,是很自然的事。(注:省城各机关单位食堂发生食物中毒的并不希罕,反倒是屡见不鲜。)引起卫生主管部门的重视是应该的。卫生厅邀集有关行政领导和医生们讨论诊治对策也是正常的。但在一次会议中,厅一把手朱某却先做主题发言、定调调。他拿了一个破鸡蛋壳,说是从省委食堂垃圾堆里拾来的。他指着破鸡蛋壳上一个针眼大小的小孔说‘这明明是敌特用注射针将毒药打进去的明证,明显企图搞垮我们省的领导中心、省委。’他想叫大家跟他点头称‘是’,似乎想上报请功。我们不明白除这个小孔外,有哪些证据证明是敌特份子用注射针从这个小孔打进了毒药。他亲眼见到过吗?是臆测吗?或是胡扯呢?省城各处食堂乃至全省、全国因腐败食物,引起的食物中毒可以说是荒年的副产品,很普遍,难道敌特有恁大本事吗?话说回来,研究这个‘小孔’也可以,应该从微观和宏观两方面下手。微观应研究是否是蛋白质发酵的腐败气体,膨胀所形成,抑或人工针刺形成?研究破口边缘结构形态,二者应该是不一样的。如果是鸡蛋被注射进毒药,应是剧毒,蛋壳内膜不能不留一点痕迹,你要是负责的话,就应该请实验室或毒理分析专家检测。你应该和侦察破案的要求一样,细致地求证‘是’或‘否’。你什么工作都没做,就能这样信口雌黄吗?这人一贯的脾气,他下了的结论,不容别人对他置疑。没法讨论下去了。处在阶级斗争弓张弦紧的日子,一个卫生部门的高级领导具有如此高的阶级觉悟发言,除了令人佩服外,医生们只好三缄其口而无言。就是因为这个发言,借口后勤负责人防犯不力、也遭到撤查。
2、协助公安办理人命案件
一天我被通知和公安部门、省防疫站的同志们一起出差到离合肥不远的炎刘公社,听说那里集体食堂有集体中毒、死人事件发生。公安们到达现场了解情况后,首先排查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名单、监控了最可能的嫌疑人进行审讯,是否有人在大灶锅里下了毒,制造阶级报复、杀人。我们临床医生和防疫站的同志们则进行考察其他意外食物中毒的可能,把检查的重点放在了解病情、食堂的食物、饮水、锅灶和炊事操作等环节上。
经我们询问集体中毒症状时,得知许多人的皮肤粘膜有不同程度的青紫体征,因此怀疑肠原性青紫症。肠原性青紫症是由于摄入硝酸盐过多,在胃肠道硝酸盐还原菌的作用下,使肠道内亚硝酸盐形成的速度过快、数量过多,机体不能及时将其分解为氨,而被大量吸收引起。亚硝酸盐中毒常见的原因,可能由于用硝酸盐或亚硝酸盐含量较高的腌制肉制品、腌菜及变质的蔬菜,或者误将工业用亚硝酸钠作为食盐误食,也可见于饮用含有硝酸盐或亚硝酸盐的井水、蒸锅水引起中毒。其中毒机制是能使血液中正常红细胞携氧的低铁血红蛋白氧化成高铁血红蛋白,因后者使红细胞失去携氧能力而引起人体组织缺氧,发生紫绀、心慌、呼吸困难症状。严重者导致死亡。
结果,我们在食堂大铁锅里发现隔夜储存的食用水中,以及取自附近土井(其不远处有个露天土厕所)的饮用水中,均化验含有大量硝酸盐成分。这宗疑案的原因找出来了,可说是一宗环境卫生的水资源出了问题,应该改用无毒的净水和禁用在大锅里留用隔夜水拿来煮稀饭。这宗事件,可以说是生活困难时期和办大食堂混搅在一起的意外中毒。
但当时最多见的肠原性青紫病例,倒是由于儿科医生们,例如安徽医学院儿科主任陈某(绰号陈老夫子)等下乡调查,因食用大量‘腌菜’最易导致儿童群体罹患此病,一时病例颇多,和荒年缺粮有一定关系。
3 、市民一家人的分锅或分灶而食。
同是一家人,由于一般市民每人每月的口粮减到后来最低时,只有23斤山芋粉/或山芋干、四两植物油的配给了,至于孩子也视年龄而异。一家老小每人都不够吃。若按习惯吃大锅饭矛盾就来了,亲情之间也不免因吃多、吃少而反目。如何解决呢?最公平的办法自然是分灶或分锅烧。例如老两口一锅饭,小两口一锅饭,当保姆的自己单烧等等。打破了千百年来一家人吃大锅饭的老传统。
4、城市里的公开‘抢食’。
对非农业户口的城市居民来说,因有按劳动力强弱、年龄大小配给一定的口粮,虽然口粮随着灾情发展日渐减少,但还不致像农村那样大规模饿死人,而人们整天处在饥饿状态是普遍的。即令有钱,不拿粮票是买不到吃食的。某些饿极的人们咋办呢?只有‘抢’,只有明目张胆地从他人手里‘抢食物’吃,只要抢到手,马上就往嘴里塞、或者往食物上吐唾沫。抢食者即令是当场挨打、挨骂,自己也在所不惜脸面。假如你是个妇女带孩子在百货公司买饼干,或从食堂打饭提着饭篮子往家走,就极有可能有此遭遇。对这样抢食的人,太常见了,公安没办法给他们惩治、也得到人们的同情和谅解,不能计较,似乎不算犯法。
5、胀死人
荒年饿死人,是理所当然,为什么还会胀死人呢?说来倒不希奇,这往往发生在忽然获得大量食物的人(例如只吃一般口粮标准、忽然改变为强劳动力工种、而增加口粮的体力劳动者,是很危险的。)因为平时饿极了,一旦有食物到手,就拼命地吃。谁知胃的张力不行,不能容纳骤然扩张的容量,而极易导致‘急性胃扩张’。这样的患者,即令在医院也难于救活。我们医院做过饿死人的尸体解剖,发现他们肠胃的网、系膜的脂肪,都消耗光了。肠胃壁薄如纸,这样的肠胃是经不起大量食物骤然引起的扩张的。
6、台湾蒋帮意欲反攻大陆,曾使大陆风声鹤唳一时。
大陆饥馑造成台湾蒋帮认为是反攻大陆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大陆也一时风声鹤唳紧张起来。我出差到大别山区时,曾遇到夜间蒋帮飞机在深山区投掷特务、食物或传单事件。那时的通讯只靠地面的公社干部看、听飞机动向,用摇把子电话机在公社间互相通知和监控敌机行踪。这种土办法,倒也能屡屡抓获空降的敌特份子。在省城的合肥几处大楼顶上,安置了警报器,屡经操练演习,教市民知晓如何预防空袭。听说东南沿海也经常抓获登陆的敌特、蛙人。因为大陆警惕性高、防犯严密,以及复杂的国际关系,蒋帮意图始终未能得逞。
7、妇女患闭经、子宫脱垂和不孕症增多
饥谨导致营养不良,营养不良使人体组织器官的功能减退。其中也包括妇女的内分泌系统,最敏感。常见的症状就是闭经、子宫脱垂和不孕症,几乎是妇女的多发病。
8、所谓‘瓜、菜代’等等
我过去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实际上是荒年缺粮,可以拿瓜、菜来代替口粮救急,不失是个办法。但遇严重灾荒,瓜菜也吃光,连树皮、树叶、野菜都吃光了,还吃什么呢?有人说牛、羊可以吃草养命,为什么人不能吃呢?人吃草不能消化吸收,自不待言,我们老祖宗恐怕早就试过。人们千方百计地想办法,于是有人就试验植物蛋白,就是用树叶磨粉,再掺和一点粮食,作成糕饼。也有人在受虫害的树上,找悬挂在树枝上的、俗名‘吊死鬼’的一种带茧的昆虫的幼蛹吃。甚至,有人想到‘吃蛆’。尤其在高校及医疗单位,只要能提出一点办法的,大家就拿来试验、开现场会交流。有人说‘小球藻’营养丰富,我曾经向农学院要到藻种,在医院特建水泥大水池里,指定专人负责培养、收获,制成粉剂装瓶无偿送人。但办法想尽了都不理想,也不能普及应用。
三、结论
想来想去,不管什么性质的粮食灾荒,根本的办法还是人类自己要根据社会发展规律,按科学原则办事,利用智慧和科技手段,发展生产力来创造物质财富,主要解决包括充裕的衣、食、住、行所必需的。同时还要讲究精神文明,以人为本。保证民主和法制体制的建立、健全、和畅行无阻。尽量减少因人为失误造成损失。民主和法制二者非常重要,我感觉我们过去那些年代在这些方面,实在是吃了大亏。对领导人的个人迷信,和因其造成的严重失误,缺乏有效的民主监督来纠正,是主要的原因。关于这些,文革后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已经作出正确评估,并领导全国人民不断地进行改革、开放,以发展经济为主,执行一套管理国家事务、行之有效的方针政策,取得了极大成功。尤其是近来中共中央的17大,吸取历史得、失经验,提出用‘科学发展观’这个纲,处理一切国计民生问题,进一步完善了为人民服务的理论水平,是高瞻远瞩的,是得人心的。
以上所讲个人三年大饥馑年代的观感和经历,主要目的是吸取历史教训。现代的年轻人很少知道或体会过去的那段日子的艰苦和辛酸。我往往见到学校食堂、餐厅里食物浪费惊人,好像我们今天的日子什么都不缺,米饭、馒头可以随便扔,一点也不必心疼。老一代人讲的,年轻人会顶嘴说,你们那个日子不是我们今天的这个日子,不必相比。诚然,现在日子较好,过去的辛酸日子没法与现在相比。但老年人总怕人们忘记‘民以食为天’的重要性,为避免辛酸历史万一重演,觉得时时须‘防微杜渐、居安思危’。似乎担心是多了些。说实在话,我倒希望这些话真是多余的担心、是罗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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