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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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往事

这个是我高中赶过的电视诗歌散文印象也是最深的散文之一(还有“你在谁的伞下”),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认识和好奇上了徽州和徽州女人,或许是因为他们那让人感叹的宿命吧!

央视国际 2003年05月12日 15:56

作者 季宇

岩溪是我的老家,位于新安江畔。

有人说,新安江是一条生命河。对于峰峦起伏、交通闭塞的古徽州来说,新安江是重要的,它是通向外部世界的主要孔道。一代一代的徽州人就是从这里,走出大山,走向世界。

也有人说,新安江的水就是女人的泪。几百年来,多少母亲、多少女人的泪,化作新安江水,喧哗东流,悄然而逝。

父亲对我说,岩溪最后一座牌坊建于光绪三十年。那是一座贞烈牌坊,一次共旌表节烈女子62人。我的祖奶奶就名列其中。有一年,我回老家,去看过这座牌坊。在徽州数以千计的牌坊中,岩溪的这座牌坊也许并不起眼。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侵蚀,它看上去已显残破,在杂草树丛中备觉凄凉。那是一个阴郁的日子,细雨霏霏,雾气蒙蒙,天地间笼罩在一片灰暗的潮湿中。只有新安江,像一个历炼世情的老人,在心平气和地吟唱着。

我的祖奶奶,刚嫁到岩溪时,人们都叫她五嫂嫂,那是因为我的祖爷爷排行五的缘故。刚到岩溪的五嫂嫂,端庄美丽,见过她的人无不交口称誉,夸赞不已。

徽州山多田少,土地贫瘠,田产不足以自给。史料记载:“歙、休两邑,民皆无田,而业贾遍天下。”为了生存,一代一代的徽州人只有出外行商,求食四方。徽州谚语说;“以贾为生意,不贾则无望。”——这是徽州男人的宿命,也是徽州女人苦难的开始。

婚后第七天,五嫂嫂就开始为丈夫准备起行装。像大部分徽州人一样,我的祖爷爷在新婚不久便踏上了行商之路。

五嫂嫂送走了她的丈夫,新娘送别了新郎。这只是无数徽州女人故事中的一个。小船缓缓地驶离了江边,新婚夫妻依依难舍。春天的雨是绿色的,丝丝缕缕。山影倒映在江水中,玲珑剔透。微微的风从山谷中吹过来了。正是茶山飘香的季节,葱茏的茶树将盈盈的绿色涂满了的山野。

五嫂嫂的眼眶里弥漫着潮湿的雾气。丈夫的身影渐渐远去了,看着小船像黑点似的越来越小,融化在春天飘渺的雾气中,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一年,五嫂嫂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年轻女人挑起了全部的生活重担,也挑起了沉重的思念和漫长的等待。丈夫走后第一年,五嫂嫂在供桌上的瓷瓶里郑重地放上了第一枚山核桃。只要丈夫不回来,她每年都要在瓷瓶里放上一枚。“鸟儿要归林,核桃树有根。”就像歌里唱的,五嫂嫂相信,鸟儿不会忘了家,就像核桃树的根深深地扎于泥土之中。这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祈盼。

新安江水日夜奔流,永不止息。春去冬来,四季更迭。日子也像这新安江的流水,年复一年。瓷瓶里的山核桃一枚枚地在增多,五嫂嫂的丈夫一直没有回来——他去了遥远的四川,据说在那里贩运木材。每次来信,他都说会很快回来,可五嫂嫂一次次地失望了。她心里明白,丈夫的生意一定遇到了困难,甚至连回程的盘缠都无法凑起。许多徽州商人就是这样,一去不返,永无归期。但五嫂嫂坚信,丈夫会回来的。她站在村口的大榕树下,遥望远方。新安江边,她长久地伫立,望穿秋水。长长的雨投入水中,激起层层涟漪。过往的商船来来往往,五嫂嫂幻想着有一天,丈夫也会从某一条船上下来,与她一起沿着熟悉的乡路回家……

这就是希望!这希望支撑着五嫂嫂的生活勇气。她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养猪喂鸡,背柴拾草,茶山上闪动着她的身影,长长的村巷里响着她的脚步……

苦和累都不可怕,最怕的是寂寞。丈夫走后,空旷的大宅子就显得更冷清了。漫漫长夜寂寞无处不在,像幽灵似地随风飘荡。凄冷的月光撒在高高的白墙上,映照着静寂中的黑门、黑窗、黑瓦。四周万籁俱静,只有风的声音和老鼠的响动。五嫂嫂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望着斑驳的月光,长夜难眠,辗转反侧。

秋雨拍打着窗牖,江水呜咽,如泣如诉。农闲时枯坐天井,望着屋檐下的滴水,五嫂嫂的思念也点点滴滴,滴不断,声声乱。

思念是一条可怕的蛀虫,它吞噬着五嫂嫂的心、五嫂嫂的身体,还有她的青春容颜。

等待是心的苦役。前程漫漫,跋涉永无尽头。

徽州的许多女人就是这样度过了她们的青春,甚至一生。在这块号称“东南邹鲁”,祠堂高耸,牌坊林立的古老土地上,三纲五常,存理灭欲,已成为一种道德规范。它禁锢着人们,不得越雷池半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贞媛淑女,殉道倡节。一方面,她们的故事,作为道德典范,通过数不清的祠、堂,或牌坊,通过种种立传、方志,以及戏剧等,广为流传,家喻户晓;另一方面,宗法族规,如刃高悬,对于那些叛逆者,极尽“戳辱”,毫不留情。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女人,她们的人性被扼杀了,身心几乎麻木。岩溪最后一次建坊旌表的62个女人中,她们都和五嫂嫂一样,“丹心铁石,白首冰霜,”或守寡尽孝,或节身持家。更有甚者,“绝粒而亡”,以身殉夫。而五嫂嫂只是她们中的一员。

又到了茶山飘香的季节,瓷瓶里的山核桃越来越多,渐渐地漫到了瓶口,苦苦煎熬的五嫂嫂已经熬成了五婆婆,丈夫的噩耗有一天终于传来了:他是在一次贩木头时,木筏漂了捆,不幸葬身水底。

祠堂里摆上了新的灵位,招魂幡在江边迎风飘舞。五婆婆跪在江边,把瓷瓶里的山核桃一枚一枚地抛入江中,泪水也一如江流,滔滔不绝。

一世夫妻只有七天——这就是五婆婆的故事,这就是徽州女人的故事。

同是徽州人的胡适先生说:“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徽州人,那个地方就是个村落。徽州人住进来了,他们就开始成立店铺;然后逐渐扩张,就把小村落变成小市镇了。”——“无徽不成镇”、“钻天洞庭遍地徽”。明清之际,徽商的足迹几遍宇内,雄霸三百余年——这就是徽商的历史写照。飘泊四方的徽州男人,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和辉煌的文化,而站在他们身后的徽州女人们,在新安江边,在白墙黑瓦下,在牌坊祠堂林立的故土,她们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苦难也是一种财富。在博大灿烂的徽文化中,女人的坚韧和苦难也许是最动人心魄的。

(电视散文原创作品,版权归中央电视台所有)

(编辑:费溢群来源:http://www.cctv.com/program/dssgsw/20030512/10112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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